2025年11月26日下午，香港新界大埔区公屋宏福苑一场罕见火灾震惊全城。火势沿外墙竹制脚手架（竹棚）迅速蔓延，吞没八栋高楼。截至28日5时，事故已造成94人遇难、78人受伤（其中12人危殆、28人严重）。这场香港近年来最严重的火灾，不仅留下难以估量的生命财产损失，更将长期存在争议的竹制脚手架安全问题推向舆论风口，引发关于传统施工方式与城市安全、行业利益与公共利益的激烈讨论。

一、火灾始末与预警失灵：被忽视的安全隐患

宏福苑建于1981年（1983年落成），是香港房屋委员会辖下少有的四十年楼龄旧屋邨，共8座楼宇1984个单位。2024年7月起，该邨启动外墙翻新工程，楼体外墙搭起竹制脚手架并覆盖绿色防护网。据香港媒体报道，11月26日14时51分，宏昌阁外墙脚手架疑率先起火，高温火柱借“烟囱效应”沿竹架快速攀升，防护网与脚手架瞬间引燃。数分钟内，大火蔓延至七座相连大厦，现场滚滚浓烟直窜云霄。值得注意的是，竹子（干材）、连接用尼龙扎带（塑料）、外层棚纸构成“易燃三重奏”——扎带遇火熔断后，燃烧的竹竿和篷布易掉落蔓延，相当于在楼外堆放数千吨干柴。香港大学建筑设备专业硕士工程师指出，密集竹棚若起火点未及时扑灭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这场灾难并非毫无预警。香港建筑工程师潘焯鸿早在13个月前就发现施工材料存在严重问题，并向五个政府部门多次投诉，却未获有效回应。根据香港屋宇署《建筑物条例》APP070技术文件，搭建在有人居住楼宇的棚架必须使用阻燃防护网。潘焯鸿在宏福苑、穗禾苑等维修项目中取样测试，发现防护网不具备阻燃功能，遂通过政府1823热线及电邮向劳工处、房屋署、屋宇署、消防处等部门投诉，来回沟通达一二百次。事实上，香港历史上竹棚相关重大火灾频发：2013年北角五洲大厦建筑废料起火沿竹棚蔓延；2021年铜锣湾世贸中心翻新棚架起火致上百人困天台；2023年尖沙咀42层在建酒店竹棚全燃，燃烧物波及附近喜来登酒店；2025年10月中环大厦三级火灾致4人送医。更令人痛心的是，1996年嘉利大厦火灾致41人死亡，同样与竹棚有关，然近30年过去，竹棚仍未退出历史舞台。

劳工处在邮件回复中称：“本处已视察宏福苑地盘，认为该维修工程不使用明火和易燃物品，火灾风险很低，因此保护网只需承担防坠功能，无需阻燃防火。”潘焯鸿指出，合规阻燃网成本高30%，因市场使用率低导致供应商定价高，形成“违规成本低-合规无动力”的恶性循环。他强调，2025年10月中环华懋大厦竹棚火灾已敲响警钟，但政府未吸取教训。

值得关注的是，负责宏福苑维修工程的宏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，前股东曹德光曾在2009年因贿赂房屋协会官员获刑18个月，涉案工程为元朗私人住宅翻新。火灾发生后，香港警方以涉嫌误杀罪拘捕该公司两名董事及一名工程顾问。初步调查显示，维修中使用高度易燃的发泡胶包裹电梯大堂，加速火势蔓延；外墙保护网、塑料布、防水帆布等疑未达防火标准。消防专业博士Moric指出，火灾快速蔓延还与香港城市形态相关：宏福苑楼间距密集，易形成“烟囱效应”和“风洞效应”，叠加事发时大风干燥天气，进一步放大了火势。此外，宏福苑作为80年代旧楼，未安装水喷淋设施和烟雾报警器，导致火情早期无法有效控制。

二、竹棚的“生存逻辑”：传统、利益与现实博弈

作为香港高密度城市建筑施工的传统支架，竹棚因轻便、灵活、成本低长期占据市场。官方数据显示，2019-2024年间香港已发生22起竹棚相关工地死亡事故，但此前争议多被视为“偶发事件”。宏福苑火灾后，竹棚行业的生存逻辑与安全隐患的矛盾彻底爆发。从成本来看，香港市区重建局数据显示，竹棚综合单价约每平米30-150港币，而钢棚为80-500港币，是竹棚的2-3倍；内地因人工成本较低且钢铁产业链成熟，钢管脚手架价格仅为香港的1/5到1/8。此外，竹棚在香港狭窄城市空间中效率更高——竹子轻便易切割，熟练师傅一天可搭建上百平米，速度是钢棚的6倍以上，且无需考虑钢管的仓储运输问题。九龙竹棚业总工会数据显示，香港80%现行工程项目使用竹棚，狭窄街道、旧楼外墙翻新项目中占比超90%，堪称资本效率选择的结果。

港九竹棚同敬工会会员符先生从事竹棚行业二十余年，他表示竹棚工人不仅是施工者，更是项目承包方，收入依赖工程款。若强制改用金属脚手架，材料成本上升将直接压缩收益空间。“竹棚能根据楼宇结构灵活裁剪，绕开外墙水管等障碍物，金属架没这种便利性。”符先生透露，香港旧楼多缺乏使用摩天吊架或金属脚手架的条件，竹棚在空间受限环境中仍是首选。

香港工程师学会也曾刊文指出，单栋旧楼外墙工程中，竹棚因搭建灵活常为首选。竹棚行业人士强调，多数事故源于施工方案不当或工人违规拆改，与竹棚结构本身无关。香港建造业总工会声明亦称，宏福苑事故主因是安全管理不足，与竹棚安全性无关。

行业规模方面，香港政府数据显示，截至2025年6月，注册棚架工中竹棚工2534人、金属棚架工7830人，竹棚工占比约三分之一。但行业人士透露，全港竹棚从业者实际约7000人，分属不同工会。转型阻力不仅来自工人，更涉及产业惯性：竹棚工是土木行业薪资最高的工种之一，日薪比金属棚工高30%-50%，且两者证书不通用，4000名老师傅需放弃高薪从零学习新技能；建材商掌握竹子进口渠道和定价权，不愿失去垄断利益；工地分包商更看重单次项目利润，竹子作为一次性耗材无需仓储，现金流压力小，故缺乏转型动力。

三、争议焦点与政策转向：安全与生计的平衡难题

火灾后，社会各界围绕竹棚的争议集中于“安全性”与“替代性”。受害者组织指出，竹棚易燃特性已多次引发事故，金属棚架结构更稳定、承载力可精确计算，而竹棚连接点易出现隐蔽裂隙。但竹棚行业则担忧，全面禁用将冲击数千人生计。

香港政府此前的政策态度较为谨慎。2025年3月，政府宣布新招标公营工程项目中50%须采用金属脚手架，甚至提前培训超10000名金属棚架操作工，但同年7月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孙玉菡透露，实际仅1-2个项目落实，政府无意彻底取缔竹棚，仍以加强监管为主。事实上，竹棚并非不可替代——内地已推广全钢爬架，用冲孔钢板网取代尼龙网，几乎消灭可燃物，只是技术推广需产业链升级与决心推动。

火灾迫使政策加速转向。行政长官李家超成立专责小组，从刑事责任和规管制度两方面全面检讨，包括修订法例、强化监管与巡查。政务司司长陈国基明确表示，虽竹棚历史悠久、灵活便利，但耐燃性不及金属，需尽快全面改用金属棚架，政府将提供工人培训、商家转型等协助。发展局已与业界商讨金属棚架取代竹棚的路线图，同时要求所有在建项目立即检查棚架安全，对违规者严厉处罚。

港九竹棚同敬工会理事长何炳德则提出担忧：香港已有上万人取得金属棚架资格，若“一刀切”禁用竹棚，将直接影响4000多名竹棚师傅生计。如何在保障安全与维持行业生计间找到平衡，成为政府亟待解决的难题。

结语

宏福苑火灾如同一场“城市安全体检”，暴露了香港旧楼维修监管漏洞、传统施工方式与现代安全需求的脱节，以及利益集团与公共利益的博弈。更值得关注的是，这场悲剧对内地亦敲响警钟：内地大量世纪之交建造的高层住宅，未来一二十年将进入大规模维修期。尽管新建小区消防设施完善（如水喷淋、火灾报警系统、消防车登高面等），但后续维护依赖物业公司，如何平衡维修成本、施工安全与消防标准，是所有城市管理者面临的考题。竹棚作为传承百年的技艺，对香港城市建设有过贡献，但在摩天大楼时代，尊重消防科学远比固守传统重要。当涉及成百上千人的生命时，任何妥协与侥幸都不可接受——这不是对传统的背叛，而是城市进化的必然。愿逝者安息，生者坚强，悲剧不再重演。